“中华成分”在日本
日本书法爱好者对中国书法的欣赏确实是历史悠久,而且研究深刻。
颜真卿的《祭侄文帖》在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五周,一度在中国网民中引起争论。随着声音的渐渐平息,大展也于2月24日降下帷幕。除了春节回国,我以一周一次的频率去看了三次,但只有两次看到了《祭侄文帖》,第三次因为要排队70分钟而放弃了。这并没有太遗憾,因为其他展品也相当有分量。这么说吧,即使没有《祭侄文帖》,这依然是一场足够精彩的展览,如同一顶璀璨的皇冠。当然,加入了《祭侄文帖》,就是在皇冠上嵌入了明珠宝石,价值连城都不足以形容它的珍贵。我能体会到这次展览的策划人40年前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到《祭侄文帖》时内心的震撼,而正是源于那次震撼,在今天终于成就了这样一场展览。
如果可以亲眼看看这场展览,就会觉得之前网上那些争论简直无知得可笑。这是一场关于中国书法之美的盛宴。从甲骨文开始,历数中国文字字体变迁,资料详尽,考据严谨,珍品琳琅满目。王羲之的珍贵字帖(拓本)一字排开,尤其是罕见地看到王羲之一丝不苟地抄写道家经典,字体端正秀美到无可挑剔,却终究不及酒醉后恣意写下的《兰亭集序》那样动人。书法和所有艺术形式一样,是一种表达,而情感永远是表达中真正动人的部分。这也是为什么推崇《祭侄文帖》的原因啊。带着墨迹和涂改,字迹几近潦草,可是站在字帖的面前,隔着几千年的时光,那股悲愤仍然扑面而来。
我刚去看展的头两次,参观人数并不多,如果愿意站到第二排而不贴着展柜看的话,是可以驻足欣赏的。我就这样幸运地驻足欣赏了好几件珍品。最打动我的并不是网上谈论最多的《祭侄文帖》和《五马图》,我非常喜欢张旭和怀素的行草。大名鼎鼎的怀素《自叙帖》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,终于见到真迹当然是三生有幸。但我更感慨的是张旭的书法笔触之美。第一次看展之后,震撼得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。回家还琢磨好久,第二次去看展才找到对应的字句:张旭行草的笔法弯曲如植物藤蔓的缠绕,却又轻盈似熏香时的烟雾袅袅。虽然我也算书法爱好者,但我直到这一次的展览才领略到张旭的书法之美,而不过是看到了一张比A4纸略大一点的拓片。可见布展者挑选展品的精准眼光。
每一次看展,除了感慨中华文化之美,就是感慨办展人的功底之深厚。高山流水遇知音,纯粹从艺术角度而言,东京国立博物馆确实是中华书法文化的知音。“春风满面皆朋友,欲觅知音难上难。”别的不说,在这次展览之前,中国又有多少人知道《祭侄文帖》?知道颜真卿的书法造诣堪与王羲之比肩?而实地看展之后,从布展的细节更是感到了每一件展品的摆放都是匠心独运。因为颜真卿生活于唐代,所以这次书法展以唐代的内容最多。从欧阳询所书的唐太宗时期《九成宫醴泉碑铭》开始,拉开了大唐盛世的帷幕。但并不是放一幅拓片就轻轻带过,而是一口气排出了四五幅拓片,展示出了年代久远的拓片里的字体其实会稍微变形,书法之美已经大打折扣。我自然也知道拓片的珍贵,但这次直观地对比才更深刻地体会到。而现存最古老的 《九成宫醴泉碑铭》的拓本藏于日本。由此可见,日本书法爱好者对中国书法的欣赏确实是历史悠久,而且研究深刻,并不是流于表面 。
看完唐太宗,就会遇到本次展览最大的一幅展品:唐玄宗的《纪泰山铭》。大唐盛世至他到达顶峰然后开始衰落,也预示着安史之乱的到来,为最重要的展品《祭侄文帖》埋下伏笔。这幅展品有多大呢?博物馆展室整整一面墙的高度都挂不下。这也是我最欣赏这次展览的细节之一:所有书法作品的比例都恰到好处。尤其是很多碑文,还有颜真卿存世的最大的书法作品“逍遥楼”三个字都是原尺寸展出。而我看过的其他展览,包括去年台北故宫特意举办的书画精品展,都忽略了这个细节。要么把碑文的拓本压缩到统一的大小再呆板地挂成一排,要么就是像学书法的字帖一样把字放到比巴掌还大。然而,书法之美的重要一点就是结构和布局,疏密有致,如果跳开了原有比例,美感也是要大打折扣的。就像一个绝世美人儿,老给你看证件照大小的照片,或者放大一只眼睛一抹红唇,美则美矣,失却灵魂。
这幅最大的展品也是唯一允许拍照的展品。展览即将结束之际,与它合影的还有在日本人心中最尊贵的客人——日本天皇夫妇。天皇即将在四月份退位,而2月24日是他即位30周年的纪念日。在这样重要而繁忙的时间节点,已经尽量减少公众活动的两位八旬老人还是亲自来观展,和我们一样渴望亲眼看看真迹。我想,很大一部分原因应该是他们真心对中国书法的热爱吧。而我每次看展,也都能真切感受到日本人对中国书法的推崇。在展品前,总能听到一向沉默的日本人压抑不住的惊叹,“太厉害了”“实在是太美了”。不管身在何方,听到这样的赞叹总是让我自豪的。我还看到日本网友发了一条推特,说他听到中国妈妈教她小学生年纪的女儿念展品上的字,说她的中国话好听得像歌声一样,而且可以念出书法作品的字,真是令人羡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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